寻原天

塞外苦寒,四时冰雪

【喻黄】Mansion 3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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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丑在堆沙堡。他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小塑料桶,他时不时从塑料桶里掬点水出来,洒在沙子上。城堡堆好了,长长的,四四方方的。棕黄色的沙子透着水,成了棕黑。

  小丑站起来,打算伸个懒腰。一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车突然朝他撞了过来。慌乱之下,他跳到沙堡里。

  沙堡还是倒了,躲在其中的小丑觉得一只手如被撕裂了般疼痛。

  外面有人在说话,他在问:有人吗?


  窗帘拉的紧紧的,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、黄少天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,勉强能看到,还不是完全的伸手不见五指。

  本以为越来越小的阴影肆意逼近,阳光占据的空间不断缩小。

  分裂的感觉越来越重。他在人前越来越跳脱,但他所能承受的跳脱时间越来越短。每当他回到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,他总有种解脱感。这里安全了。但潜意识不放过他。

  他一手掩住双眼,累了。连呼吸都那么累。

  这种久别重逢格外炽烈的情绪已经快将他淹没。

  他挣扎着试图自救。他把涣散的注意力强行集中起来,仔细分析了一下,发现这是因为他又活在回忆里了。


  黄小澄说:哥,爸昨晚因为脑溢血被送到医院了。幸亏抢救及时,没什么大碍。

  黄少天:哦。

  黄小澄:哥,你爸一直在念叨你。他想见你。

  黄少天:哦。

  黄小澄:哥,这是你爸啊,你就不能来看一下他吗?即使来看了,也不代表原谅或和解啊!你只是满足一个虚弱病人的愿望而已!就让他好受点不行吗? 他都这把年纪了!

  黄少天:哦。

  黄小澄:难道你也要他被车撞才甘心吗黄少天?!他现在就在市人民医院里!等你来!而不是让我这个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人陪着!

  黄少天:要上课了,挂了。


  上课后不久,他就接到了郑轩那个没头没脑的电话。

  “文州被车撞了,现在在市人民医院。”

  

62

  刚刚换完药的伤口火辣辣的疼。风很大,黄少天把伤口正对着风吹来的方向,想着让风给他吹吹气。

  小时候,他总是趴在窗口,把手伸出窗外,等风来。长大后自觉幼稚,也就没再做下去了。

  前天喻文州要他去找他爸,事实证明,即便是牵扯到法律上的事,也可以独自应对。

 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,很多事情,咬咬牙,独自一人也能熬过去。  

  另外喻文州也不知道,他口中所说的“你爸”现在也躺在医院里。

  父亲躺在医院里,他作为儿子很冷漠,而喻文州躺在医院里,他反倒慌了神。在传统道德的鞭笞之下,黄少天想要忏悔一下,却仍是照常开开心心去表演节目,照常跟人打架见义勇为,就算是站在医院,也不会去看他。

  可暑假时中年人那张沧桑的脸上乞求的表情,总会在他失眠时侵扰着他。这两天他偶尔也会想,那天的失态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喻文州?

  手真疼。这两天一直疼的他睡不着觉。连着两天起床时伤口都裂了,血渗在绷带上,红红的。刚刚医生还要他悠着点,不然有他受的。但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承受能力就是个无底洞,往里头丢什么都可以,还有什么是受不住的呢?

  以前看村上春树写的书中偶尔出现的“残缺”二字,黄少天总觉得这是文艺作家的神神叨叨,现在却是深得其意。

  他现在就觉着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是破破烂烂的,残缺不全,尤其是相较于喻文州而言,相较于那个正在跟国外的父母视频,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伪装的喻文州。再加上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白富美小姐。刚刚站在病房门口,黄少天恍惚间觉得在自己的面前有一个圆,完整的圆,圆满的圆。所以他走开了。

  不是吃醋。

  很多事情总要看语境,所以唐伯虎在初见到秋香时,未觉有什么特别,而在见到秋香旁边那堆歪瓜裂枣之后,顿时对秋香惊为天人。

  而他自己,本来过得逍遥自在,不觉自己这二十几年有多少寒凉之处,但在喻文州旁边待久了,心上那久已结痂的疤又有开裂的迹象。而他又不懂得掩饰,所以这两天喻文州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怪。担忧?还是好奇?

  被人看穿的感觉有时候还挺好的,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个能理解自己的人了。但有时候也很糟糕,这让人很狼狈。

  不想在喻文州面前那么狼狈,那会让他更加自卑。

  他戴上耳机,入耳的是重金属的尖叫声。

  黄少天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在大街上。以前他在意大利的时候,就经常这样一个人走在拱廊下,在橘黄色的市区里绕上一圈又一圈,直到MP3发出没电的警报。

  他的方向感很好,每一次在故意绕弯之后,脑子里却还能清晰浮现出绕弯后可以走的另一条正确路线。他从来都无法迷失。


  A市妇幼院的不远处有座墓园。从妇幼院主楼的天台上看过去,能看到青青草地上一座座墓碑整齐划一地排列。

  很多人投诉说这不吉利,奈何市里用地紧张,搬迁起来也麻烦,所以政府懒得去理会人们对这种布置自发阐释的隐喻。

  有一次喻文州跟黄少天经过这里时曾说,人从一出生,就在死去,就好像人活着,就是为了准备死去。从这种角度上看,在妇幼院旁边设个墓园倒是很有哲理。

  黄少天走过妇幼院时,朝里头看了过去,很多小孩子,很多挺着大肚子的孕妇,很多笑容,很多朝气,一派生机勃勃。

  这是生。

  他继续往前走,随处可见的药店把两边的路挤得满满当当。药店玻璃门上贴着各种广告,疗效快,副作用低,延年益寿,广告词大抵如此。

  这是活着。

  朝右拐个弯,一直往前走。人烟逐渐稀少,商铺终于在砖红色断墙处终结了。走过长长的断墙后,商铺又出现了。这次它们卖的的东西成了鲜花之类的祭奠用品。商铺对面就是寥落的墓园。

  这是死去。

  他进店想买一束花,店老板说他是花店开张后的第444位客人,所以免费赠花。黄少天听到数字之后楞了一下,最后也只是说了些感谢的话,拿了一束最蔫的花就出来了。

  

  好久没来这里,但黄少天依旧能找到那条路。即便在墓园里,也迷失不了

  墓碑在正中央的位置,那个女人只有在死去,才能占据中央位置。墓碑很干净,看不出已经很早没有人来过了。有的人只能等死后才能获得生前未能拥有的体面。 

  黄少天弯下腰,把花放在碑座上。他顺势蹲下身,与墓碑上的照片平齐。

  照片里的女人很好看。她穿着结婚时的大红吉服,头戴金灿灿的冠子,眉眼妩媚,唇染胭脂。

  这照片是女人临死前选的,她说那天是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刻,那天小城区最漂亮的姑娘终于嫁给了心心念念的邻家哥哥;但那也是她人生的终结点,因为邻家哥哥虽眷恋着她的美貌,却对她的无知充满鄙夷。

  黄少天倒不这么认为,按女人经常絮叨的一般,刚开始邻家哥哥还是对她很好的,女人工作养家,男人埋头苦读,举案齐眉,相敬如宾。一切转折点就在男人去A市深造。

  男人去了国外做访问学者,男人回国写了论文,成了高级知识分子。男人的气度非凡,连小城区的领导站在他面前都变得有些唯唯诺诺。后来他摇身一变,从高知变成了富商,却依旧有着高知的情怀和眼界。小城区的女人在岁月摧残下早已失了美貌,她的无知、虚荣和偏狭已经让人无法忍受了。

  热暴力是不优雅的,冷暴力才不失身份。男人丢下家庭,去了繁华的A市,再也没有回来过。女人成了怨偶,每天除了对儿子无止境的抱怨丈夫以外,就是埋怨儿子的不成器。儿子成了垃圾桶,脑子装满的是怨毒,而不是那年纪该有的天真。儿子越来越沉默,每当女人开始抱怨和辱骂时,他就不再说话。女人总会以他没有认真听母亲讲的话而继续辱骂,却不知道那些话从耳朵里进来之后,再没出去过。

  后来女人终于失去理智,把儿子一人丢在家里,独自一人去了A市。儿子在吃了几天的泡面后,久违地接到男人的电话:“你妈被车撞了,现在在A市人民医院。我机票已经给你买好了,你让你小姨陪你过来一趟。”

  当时儿子正在翻字典,刚好看到“收”字下的一个词。

  收尸,把死在外面(多指非正常死亡)的人的尸体取回火化或埋葬,不使暴露。

  当时他才三年级,有些字不认识,于是在挂了电话之后,开始执着地把所有生字都查出来,然后一个一个词地注好音。

  听儿子说要把婚照放到墓碑上,在女人死后才终于出现的男人表示强烈反对。但儿子的一句话以及麻木到整张脸像瘫了的表情,让他退步了。

  儿子说:“您现在还会怕不吉利?”

  真怕有报应,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担心?

  女人死前坚持要葬在A市,男人估计是终于有了几许愧疚之心,也同意了。并在儿子的要求下,把她的墓碑放在正中央。   

  葬礼结束后,儿子回了G市,男人也没有坚持,给了他一张黑卡后就回去工作了。

  儿子回到家后,把黑卡掰成两半,在外头飘荡了半个月后,被救助站的人送回了家。救助站的人还打电话给男人,威胁要告他虐待儿童。生怕惹上官司坏了名声的男人把儿子接到A市,最后又把他送出国,毕竟,很多有钱人都喜欢这样做。

  在这个世界里,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,一切皆可笑地被允许了*。


  人不是活一辈子,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,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*。日后回想起,目光总会定格在某个场景之中。比如女人临死前跟他说话时的场景。她死死攥着纯白色的床单,目光中终于不再有期盼,只有怨恨。可没过多久,她又像个被放了气的气球般,忽然瘪了下来,神情皆是悲哀。

  她说:是我配不上。

  她说:我看到那个女人了,的确比不上。

  她像大彻大悟了一般,说:不在意,自然就不会受伤。人一有了欲望,就会痛苦。少天,我以前老说你没心没肺,其实这样最好,不要在意任何人。

  原来女人到临死之前都未曾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儿子。

  

  黄少天低着头,数着这束花上一共有多少朵花瓣。


  大风吹来了

  我们随风飘荡

  在风尘中遗忘的清白脸庞

  此生多寒凉

  此身越重洋

  轻描时光漫长低唱语焉不详*


  耳机里传来孩子们的合唱。稚嫩的声音,忧郁的歌词,轻快的调子,强烈的反差碰撞出的,是空荡荡的心。

  其实母亲说的也没错,什么都不在乎,自然就不会受伤。人对他人无所求,自然不会有求之不得的挣扎。

  可是古往今来,真正成佛成圣的又有几个?寺庙里的僧人,照样吃着麦当劳;嘴上佛语不断的人,照样会在闹市区对他人大吼大骂;那个十几年前早已心如死灰的少年,依旧会违背本心,喜欢上一个人,接着慢慢在意一个人,有了欲望,最后就是忐忑。

  二十几年yan fang si shou,自我保护,终究找不回那遗失在童年的安全感。在云上飘久了,重新站在地上时,还是觉得这地会有塌陷的一天。

  比如现在地上就裂了条缝,缝自他的脚尖开始,一直延伸到墓碑上女人的脸。不对,那是他的脸,墓碑上是他的照片,笑的一脸阳光的他。

  黄少天揉揉眼睛,终于站起了身。眩晕袭来,眼前阵阵发黑。他转过身,想要离开。

  不远处橘黄色的树下站着一个人。

  黄少天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。这幻觉真是越来越严重了。

  他睁开眼,那个人还在那儿。

  那个人一只手拄着拐杖,脚上缠着厚厚的绷带,换做其他人,一定会显得既滑稽又可怜,但他自是能演绎出另一番优雅的风度。

  黄少天摘掉耳机,干着嗓子问:“你怎么来了?你什么时候来的?你来多久了?”

  

1*:米兰昆德拉

2*:帕斯捷尔纳克

3*:《清白之年》朴树


#上次是“TANG BI DANG CHE”,今天是“YAN FANG SI SHOU”敏感了,真真是哭笑不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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